1. 晚来云淡秋光薄,落日晴天,辛弃疾
说起壮志未酬,历朝历代从来不乏壮志未酬的英雄。但说到壮志未酬英雄数目之多,估计没有任何时候能跟南宋比。南宋壮志未酬的英雄,大多鼎鼎大名,比如岳飞,比如文天祥。而在文学史上,壮志未酬的,也不乏名家,比如大诗人陆游。而其中最为痛苦的,莫过于大词人辛弃疾,稼轩之所以称为大词人,只是他军事上、政治上壮志未酬后的无心之作而已。这首《丑奴儿 其一 醉中有歌此诗以劝酒者,聊檃括之》,就深刻的反映了他那壮志未酬的心情:
晚来云淡秋光薄,落日晴天。
落日晴天。
堂上风斜画烛烟。
从渠去买人间恨,字字都圆。
字字都圆。
肠断西风十四弦。
“晚来云淡秋光薄,落日晴天”,“云淡”、“秋光薄”、“落日”,都是词人此刻寥落心情的象征,心情低落,情绪了了。“落日晴天。堂上风斜画烛烟”,日落了,大堂里斜风吹来,蜡烛飘起一阵阵烟雾,让人更加茫然。
“从渠去买人间恨,字字都圆”,“渠”,他的意思,这里指的是“诗词”。词人情绪低落,于是从诗词中去释放自己的国恨家仇,顿时诗意涌上头来,蹦出来的字字都是字圆腔正。“字字都圆。肠断西风十四弦”,只可惜,写出了好的文字也没用,不能化解自己壮志未酬的痛苦,冷清如西风的箜篌,和上那“字字都圆”的歌词,还是让词人肠断。
在军事上、政治上壮志未酬的词人,把功夫花在诗词上,写出了一首一首“字字都圆”的人间绝唱,但仍然化解不了他那颗因壮志未酬而痛苦的心灵,只能“肠断西风十四弦”。这是词人的悲哀,更是时代的悲哀!
相比较于辛弃疾的不舍,南宋词人吴儆就显得“拿得起,放得下”。他在《浣溪沙 其六》中写道:
风入枯藜衣袂凉。江枫园柳半青黄。
洗车飞雨带天香。
世事一场真大梦,宦情都薄似秋光。
竹洲有酒可徜徉。
“风入枯藜衣袂凉。江枫园柳半青黄”,秋天到了,西风吹动枯萎了的藜枝,沙沙作响,吹到衣袂上,已经冰凉。江边的枫树,园里的柳树,都已经一半青色,一半黄色。“洗车飞雨带天香”,一场秋雨飞天,把马车洗了干净,似乎还带着天外的香气。
“世事一场真大梦,宦情都薄似秋光”,人生在世一场,就像真真切切的做了一场大梦,而仕途就像秋天的阳光一样轻薄,一戳就破。“竹洲有酒可徜徉”,但这些都没什么大不了,我在竹林里还有美酒可以品尝,还可以自由自在的徜徉。
一句,“世事一场真大梦,宦情都薄似秋光”,就是人生的写照,该怎么办?词人回答道,“竹洲有酒可徜徉”,该放下的要放得下,当不了官,我们还可以收获自由。
现在回过头来看辛弃疾的《丑奴儿 其一 醉中有歌此诗以劝酒者,聊檃括之》,我们可以说词人放不下,但我们只是一个看客而已,不能理解词人内心的痛苦。那种明明可以收复故国,建立不世的伟业,却到头来一事无成,那种痛苦,我们来让人家放下,有何资格呢?
南宋词人戴复古,著名江湖派诗人,一生不仕,浪游江湖,可见其对南宋偏安小朝廷的痛恨。这首《醉落魄·九日吴胜之运使黄鹤山登高》,表达了他与南宋小朝廷的决裂之情,也说明了缘由:
龙山行乐。
何如今日登黄鹤。风光政要人酬酢。
欲赋归来,莫是渊明错。
江山登览长如昨。
飞鸿影里秋光薄。此怀祗有黄花觉。
牢裹乌纱,一任西风作。
“龙山行乐。何如今日登黄鹤。风光政要人酬酢”,这句既表达了词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热爱,又辛辣的讽刺了南宋小朝廷。“龙山”,在安徽的当途,地处武昌之东,时已沦陷于金。你有去向敌国祝贺叛乱的功夫,还不如就在这黄鹤山上陪我喝喝酒;祖国的“风光正要人酬酢”哩,何必要跑到那么远去献什么殷勤呢?这当然是借他来讽刺朝廷的。
“欲赋归来,莫是渊明错”,你一直劝我要做官,要出仕,难道是当年陶渊明做错了?在戴复古看来,在投降派占统治地位的朝廷里,是不会有爱国志士的地位的。
“江山登览长如昨”,延续了前面对祖国大好河山的赞美。“飞鸿影里秋光薄。此怀祗有黄花觉”,“秋光薄”,是眼下意绪之悲凉,纵是登高作乐,其奈山河破碎,兴味惆怅何!“此怀祗有黄花觉”,在南宋,菊花是不屈的象征,南宋遗民诗人郑思肖有“宁可枝头抱香死,何曾吹落北风中”,所以,南宋诗人,都以菊花为知己。
“牢裹乌纱,一任西风作”,“西风”,当然是指金人。“牢裹乌纱”,指牢固自己的立场。就算是西风大作,我也要坚定我的立场。
人不是一味的,什么都要“拿得起,放得下”,诗人对于南宋小朝廷的高官厚禄,可以“放得下”;而对于民族情怀,对于金人的痛恨,却是无论如何,都放不下的。
元代词人曹伯启感慨仕途无常,希望能够归隐江湖。但他所谓的归隐江湖,不是碌碌无为,而是要不断的学习,充实自己。他认为不断的学习,就像不断的向府库存入钱粮,也像征集战争所需要的干粮。这样的意思,他写在了《西江月》中:
归兴浓如山色,宦情薄似秋光。
含残相伴说纲常。
笑杀湖中鲁望。
制用先须府库,兴戎必待糇粮。
世间良贾会深藏。
胜我追寻影响。
“归兴浓如山色,宦情薄似秋光”,我归隐的心情,就像现在秋天的山色一样浓厚;而我做官的渴望,就像现在的秋天阳光一样淡薄。
“制用先须府库,兴戎必待糇粮”,当你做官想要做点事情的时候,就必须先做到府库充实;如果朝廷想要用兵打仗,就必须先准备好粮草。而人的学习和研究,就像府库和粮草一样,都需要充实。“世间良贾会深藏。胜我追寻影响”,会做买卖的人把贵重的东西深深收藏起来,不让你摸清底细。真正有学识的人不在人前表露。这些都比我追求功名利禄要胜百倍。
一句,“归兴浓如山色,宦情薄似秋光”,稍稍有些差强人意,我更喜欢宋代益州绿事参军的那句,“秋光都似宦情薄,山色不如归兴浓”,表达了更强烈的归隐意图。
“淡薄秋光”,含义到了清代词人周之琦之手,为之一变。不再是“心情”的低落,也不是“仕途”无常,而是对故乡那淡淡的思念之情。他在《声声慢 偕邵季若自窑台步至江亭,菰蒲肃肃,殊有濠濮间意》中写道:
钩藤碍屐,带草牵衣,
循途恰转回塘。
镜曲幽寻,疏磬渐引云房。
翛然半郊半郭,浣尘缨、惯咏沧浪。
听醉语,只山僧一笑,识我清狂。
回首前游几日,又西风吹换,
石冷苔荒。
倦柳依依,犹恋澹薄秋光。
沙鸥漫留后约,怕重来、老却斜阳。
归未得,但凭高、远睨旧乡。
“翛然半郊半郭,浣尘缨、惯咏沧浪”,所谓“半郊半郭”,指的是一半在城市里,一半在郊区。也就是“半官半隐”,唐代大诗人王维是“半官半隐”的鼻祖。在那个半隐的地方,词人像古人在“沧浪濯缨”一样,唱着“沧浪之歌”。“听醉语,只山僧一笑,识我清狂”,说着醉话,只有山僧一笑,能够明白我的清狂。
其实,那些都不是词人内心最想要的东西。“倦柳依依,犹恋澹薄秋光”,我就像那个疲倦了的杨柳,随风依人衣一样,我依恋故乡那澹薄的秋光。“沙鸥漫留后约,怕重来、老却斜阳”,“半郊半郭”里的沙鸥啊,不要再约我了,如果我再留恋那里,就会像斜阳一样老去。“归未得,但凭高、远睨旧乡”,如果老去了,就不能回归故里了,只能凭高远眺,远远眺望故乡罢了。
一句,“倦柳依依,犹恋澹薄秋光”,让人想起《诗经》里的句子,“昔我往矣,杨柳依依”,那种对故乡的思念。词人更胜之,他把自己比作成“倦柳”,纵然自己对故乡的印象,就像秋光一样淡薄,但还是想念不已。
在清代词人王时翔的手中,“淡薄秋光”的含义又为之一变,变成了“思妇”因为思念而导致身体的消瘦,这在描写秋天的“思妇”身上,是特别应景的。这首《蝶恋花六首 其五》,是这样写的:
碧树萧疏斜日漏。
雪藕调冰,已过炎蒸候。
几许西风吹薄袖。画阑人似秋光瘦。
彩线慵拈谁耐绣。
玉骨支离,莫使新凉透。
露下虫声添僝僽。月明珍重分携后。
“碧树萧疏斜日漏”,所谓“碧树萧疏”,何尝不是暗示人儿的消瘦。“几许西风吹薄袖。画阑人似秋光瘦”,几阵西风吹来,她身穿薄袖,不胜寒;而在画楼阑干上倚靠的人儿,竟然像秋光一样消瘦!
“彩线慵拈谁耐绣”,纵然是“彩线慵拈”,慵懒慵懒的插了几下彩线,就把该刺绣的绣完了。一个“慵拈”,说明思妇做女红并不是很快,但结果却是没有耐绣的东西了。为什么?因为虽然慢,但架不住时间长,时间长了,也就没有刺绣工作可以做了。简简单单一句,却刻画了思妇那漫长难熬的岁月。
一句,“几许西风吹薄袖。画阑人似秋光瘦”,非常应景,让人想起易安居士的那句,“莫道不销魂,帘卷西风,人比黄花瘦”,也是非常应景。“画阑人似秋光瘦”,又让人想起现代人常说的,“瘦得像一道光”,当然了,“画阑人似秋光瘦”显得更有诗意!
无论如何,“淡薄秋光”是秋天的一大特点,这让人在阳光的照射下,没有那么炎热,显示了秋天的美好!这样美好的秋天,让人想归隐。清末诗人曹家达在《观王石谷倪云林山水拟题各系二绝 其三》中写道:
秋光入林薄,野桥秋水生。
不见买山人,山与斜阳平。
“秋光入林薄,野桥秋水生”,秋天的阳光,照射进入山林,显得特别淡薄;路过一座野桥,在野桥上,放眼望去,秋水长天。
“不见买山人,山与斜阳平”,“买山人”,南朝宋刘义庆《世说新语•排调》载:「支道林因人就深公买印山,深公答曰:‘未闻巢由买山而隐。’」后以「买山」喻贤士的归隐。亦用以形容人的才德之高。
没有找到隐居在此的老朋友,却看到斜阳与山一样高了,太阳就要落山了。
一句,“秋光入林薄,野桥秋水生”,让人想到的是,秋高气爽,秋水长天。一句,“不见买山人,山与斜阳平”,让人想起唐代诗人贾岛的名句,“只在此山中,云深不知处”。
和有意思的是,我一眼看到苏曼殊的这首《芳草》,就想起了同样是清末民国时代的李叔同的那首更著名的《送别》,“长亭外,古道边,芳草碧连天”,开头也是描写芳草。李叔同后来也是削发为僧,而苏曼殊则是在青年时期就为僧,这多少跟那个动荡的时代有关系。李叔同的《送别》较为中性,可以是朋友、同学,或者恋人之间的送别,而苏曼殊的这首《芳草》,则是恋人之间的离别:
芳草天涯人似梦,碧桃花下月如烟。
可怜罗带秋光薄,珍重萧郎解玉钿。
这首诗,通篇带着迷茫的气息,很像李商隐的那首《锦瑟》,“锦瑟无端五十弦,一弦一柱思华年。庄生晓梦迷蝴蝶,望帝春心托杜鹃。沧海月明珠有泪,蓝田日暖玉生烟。此情可待成追忆?只是当时已惘然”。那种迷茫,那种惘然,是一脉相承的。
“芳草天涯人似梦,碧桃花下月如烟”,芳草一眼望不到边,仿佛是蔓延到了天涯尽头,这不禁让人也迷糊了,再看身边的人儿,就像在梦里一样;春天娇美的碧桃花,在月亮下是另外一种清丽朦胧,月光也是如梦如烟,让人迷惘和惆怅!
“可怜罗带秋光薄,珍重萧郎解玉钿”,她是那么可爱,她身上的罗衣罗带,跟秋光一样淡薄,让人怜惜。但在这分手的时刻,她无能为力,只能珍重的解下身上的玉钿,送给情郎。
“玉钿”,一般是作为情人之间的信物。宋代词人万俟咏在《尉迟杯慢》中写到,“见说徐妃,当年嫁了,信任玉钿零落”,说的就是这个意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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